我 城

　　吃不吃印馃？清明节的早上，父亲问。他的口音使我听成“吃不吃因果”。

　　金华兰溪的老街摊档有数家卖印馃（又称“清明馃”）的，边售边包的老板娘说是用蓖麻叶做的———按传统做法，清明馃需用石灰水腌制后的芝麻叶、青蒿等的纤维掺入粳米粉内，使其色青绿，如今估计步骤多有省略，但吃来仍清甜可口。临走，表叔又让岳母赶做了一小篮。大饺子状的是拌豆干丁的咸馅，圆饼状的则是甜的，馃胚是用叫“刺耳”的野草和在米粉里制成，咬来有韧性，满是野生植物的那股倔劲。

　　印馃得名因其用木模印出，可从第一次把印馃听成“因果”后，我就觉得它该是印馃的另一种来历：清明，死生，因果……那种调和的灰绿，野植物里蛰伏着的生生不息———若是没有这些深深浅浅绿着的印馃，清明就不算完整。

　　老街上，“平安包子店”“老鸽子出售”“中老年理发室”“汪赛云中医内科诊所”“春晖书法馆招生”……食摊上的烙饼散发着久违的菜籽油味，让人想起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，榨油工坊内，春天的空气里满是油润的汁液。

　　菜场在老街深处，菜式不多，春笋、莴苣、米苋……都安分地顺应节令，滋味牢靠。青皮甘蔗甜蜜地倚着墙，蹲在地上的小贩将菜码得尽可能可喜些，像照应自家儿女。

　　路两旁的樟树根系太发达，地砖被顶得凹凸不平，人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，微醺一般。

　　陶渊明写的“天气澄和，风物闲美”，就指的这天儿吧？南方小城的四月，空气微醺，令人想丧志到底。

　　小街对过的面档老板娘手脚麻利，呈淡黄碱色的手工细面在大锅里沉浮，她边与客人闲话边风快下料，料的种类之多让人眼晕。另一只大锅里是温热的粽子，味道没得说，据说嘉兴“五芳斋粽子”其源就出自兰溪。

　　有老街的城才有灵魂———不仅仅是些旧房子、老店铺，还有它们所承载的一个运行了许久的时光系统，而现代化的新区不免雷同：连锁店、快餐城、电器行…在外观肖似的格局中，一座城、一个人的面目都越来越模糊。

　　在网上曾看到一位热心同乡列了张单子，名曰“兰溪小吃，我的毕生收集”：

　　人民路：兰庆鸡子馃

　　李渔路：“红高粱”餐馆的牛杂

　　红绿灯那：粽子（晚上12点以后）

　　朱家码头（或柳家码头）边：黑鱼煲

　　和平路：光明包子店（原光明小吃店的老职工汪爱弟开的，当年县里在灯光球场搞过一次饮食行业技术大比武，她以五分钟内包了500只馄饨的速度获得优胜。）

　　黄大仙的铁路道口：破彩盅小店的鸭头

　　…………

　　总有几十项吧，我打算有机会按图索骥，一一吃将去。

　　一则美食指南里透露出诸多信息，比如“李渔路”“黄大仙”和这座城的文化渊源有关，还有“饮食行业技术大比武”———它描摹出一个时代生气勃勃的风貌，一种集体参与的热情。“红绿灯那”的粽子，大概是夜归者的慰藉。一个深夜十二点后能买到热粽的小城让人眷恋。一座城的好，不是最热闹时的便利，而是最冷清时的温煦。

　　还有单子未列入的一些特色馔食，比如九月重阳节的荞麦馃，旧历年廿四（送灶神上天）家家必吃的汤圆———与别处不同，兰溪汤圆是咸馅，包入嫩笋豆干肉丁等，因汤圆收口处有一尖头，兰溪人也称作“汤头”。父亲做过多次，个大味美，在碗内有如饱满硕大的惊叹号。

　　再有兰江两岸的诸多煲庄让人惦念。尤喜一道素煲，以清汤和天目笋干、金华千张等制成，煲甫一揭开，热气上涌，顿时有“暧暧远人村，依依墟里烟”之味。

　　父亲每逢年节常做的一道小吃还有“烧渥”，馅料是青菜肉丁，以薄到透明的豆皮包成一枚枚小长方块，用油煎得灿然。叔叔也常为归乡的我们做，青菜是楼顶自种。楼顶还有若干果蔬，枇杷尤其惊艳，味道甘美，是与季节认真恋爱一场的证明。父亲与叔叔在楼顶吸烟聊作物经，那是他们乐此不疲的话题。父亲向往的理想生活原是如《击壤歌》中所写，“日出而作，日入而息。凿井而饮，耕田而食。帝力于我何有哉。”

　　下楼吃过夜饭，外头天光还是亮的。时间在这里分外经用，像条扯不到头的绵延的绸子。出门闲逛，买当季水果，到杂货店买些零碎———看似寻常的生活有着快失传的古朴之气，如削甘蔗的木柄长刨，研磨胡椒与香料的石头杵臼，泡酒用的密封大肚玻璃罐……这些物什，但愿永不会被时代所“破旧立新”。

　　“兰溪三日桃花雨，半夜鲤鱼来上滩”，这是从小父亲教我们背诵的诗句，我虽从未目睹过这种诗意景状，却可遥想在曾经的兰江边，这一幕的存在。

　　正是在那桃花雨中，在半夜鲤鱼潮湿的腥气中，父亲的乡愁才有了寄放之处，“我城”与“彼城”才不会混淆，无须以地理坐标“北纬29.19度，东经119.48度”等来界定，只需循着熟悉的气味，便能进入一个肝胆相照的故乡。

　　原载《光明日报》（ 2017年04月07日 15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