挽 歌

　　只能说老妈出生于1925年春天，因为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，后来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，把她的生日定为农历四月初四。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女儿，出生时可能让外婆失望了，所以老妈从小就很苦，在出嫁前干了家里很多的重活、脏活、累活。

　　出嫁后她的日子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好。老妈生过十来个孩子，养大六个，生孩子前一天还在地里、山上干重活，这样的事对她并不稀奇，生孩子当天她就硬撑着出去干过活。在我印象中，老妈一年到头没有空闲的日子，一天到晚没有空闲的时候，农忙有干不完的农活，农闲纺纱织布做鞋，砍柴掰草喂猪，还要四处借粮，比农忙更忙。一大早就起床烧饭，上山下田一整天，天黑回家烧晚饭，洗碗喂猪，织布做鞋，大抵是她日复一日的生活。

　　她的心里也很苦，外婆和奶奶不说，隔壁婶婶也很强势。有一次怀疑老妈偷了她家的东西，把老妈按在板壁上打了很多耳光，跟我爸说，爸当时好像只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还手。后来她又一次次被我那些能干的嫂子们骂得大气不敢出。父亲过了60岁，他那个一心想当国家干部的梦终于做完了，对老妈一天天好了起来，可父亲65岁就走了，后来的24年老妈都是一个人在过。

　　老妈生我时已经42岁，印象中几乎没有老妈陪着我成长的温馨记忆。小时候，我跟不会讲故事的奶奶睡，后来跟脾气暴躁的三哥睡，睡相不好，他就要愤怒地打我屁股。初中有段时间，我跟老妈睡过，很多天早上锅里有微温的小米红枣粽，有一次很早就把我叫醒上学，结果到了学校，在老师房门口睡了好长一会，天才亮。

　　我也大约到42岁，才想起老家还有一个老妈需要关心照顾。我肯定是一个天性凉薄的人，上大学时，爸妈都已是60岁以上的老人了，还得去砍柴卖钱供我读书。春节回家时，我曾经当面指责老爸无能，没把这个家当好，家里条件这么差，一点也不能满足自己的虚荣，把老爸气得当时就躺到了床上。老妈肯定打过我，骂过我，这些只是模模糊糊有些印象，记不太清了。有两件事是整个童年最深的记忆，一是我与小伙伴们第一次上山砍柴，他们的妈妈都到路上来接了，而我妈没有来；还有一次，为了想得到老妈的关注，把自己的鼻子打出了血，结果我姐说我是故意的，就把我扔边上了。以前，我觉得老妈对我最大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我对夫人的态度上，夫人无论家务干得多么辛苦，我都会觉得这点活根本算不了什么，更不会体贴心疼。

　　后来慢慢懂得，在那样一个无比疯狂和粗砺的年代，老爸又那么公而忘家，老妈要把那么多孩子拉扯大是多么不易，再去奢望精致细腻的温情，真是比“何不食肉糜”更不晓世事了。每个童年都需要疼爱，但谁去疼过老妈？生活首先是生存，然后才是其他。后来慢慢懂得，家里有老人在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。老爸早走了，再也没有认错补偿的机会，就想着要对老妈好点，过年想着要陪老妈过，假期也回去看望一下，给她带点爱吃的零食，给她一点零花钱，坐在她边上，听听她说家长里短。有一次老妈说，那些那么厉害、那么欺侮过她的人，都早已走了，只有她这个这么怂的人，还活在这里享福。90岁生日，给她买了一个蛋糕，晚辈们围在她身边给她涂奶油，唱生日快乐歌。我要回的时候，她跟我说：你的恩情这辈子我恐怕是没法报了。

　　我很清楚，凉薄如我，只是在心有所需、行有余力的情况下，对老妈尽了一点孝心，可老妈逢人就说我的好，我几乎成了全村最孝顺的儿子。但凉薄如我，赶到医院楼下，看到正在等灵车来接的老妈时，还是哭着喊了一句：老妈，你怎么不等等我？！在老妈出殡的整个过程中，也流了一些泪。老妈走后，三年丁忧之类自然是笑谈，过了段时间也就出去应酬了，三杯酒下肚，有些醉意，去卫生间吐，突然间就嚎啕大哭了，把朋友们吓得不轻。泪水和悲伤也许是报答恩情最后的最好礼物，我还有那么一点点。

　　很不愿意写这文章，但这是答应过老妈的。愿老妈安眠，愿生活里再也没有这么苦的老妈，愿天下妈妈都能过上好日子。